一屋阳光
□高明昌
冬日的傍晚,阳光收敛了白亮的光芒,落地时,却射出泛红的颜色,特别像橘色的灯光,不管什么东西给它照了一会儿,全都分外的温顺与美丽。落地的阳光房里,老母亲坐在那把藤椅上,向着南方,微微地仰着身体,半睡半醒地,沉浸在舒服的享受时间里。我轻叩玻璃门沿口,想进门,母亲却醒了。母亲张眼、浅笑,然后轻轻地问我,你回来了?我答是的。我也轻轻地问,阿妈,这里暖哇?母亲说,暖的,暖得人都懒洋洋,睡着了。
母亲双手摁住椅子的左右把手,想站起来,我摁了摁母亲的肩膀说,您坐着。我就进了客堂,放下杂什,折回来到了阳光房,拉过一条矮凳坐下,与母亲对望了一会儿,随后就一起闲聊起来。母亲说小女儿装阳光房,现在发现极好,应该是为了照顾她的。我说小姊妹自己也要暖的,我们大家都需要暖的,不是专门为你装的。母亲听罢后说,确实大家都暖了,不过在阳光房里,坐的时间最长的就是她,母亲继续浅笑,这里确实比其他地方的温度要高。
小姊妹回来了,推门第一声问我,阿哥,阳光房里暖哇?
我说暖的。小姊妹将手弯转,挡住嘴巴轻声说,来这里的人是很多的。
吃饭时,我问了母亲。母亲告诉我,每日的上午九十点钟,南宅阿山的老婆一定会来的,像是定时的钟表一样,必来报到,从来没有缺过一次。到来后,拉过椅子,坐下,然后开始闲扯。先扯天气,扯庄稼,扯蔬菜,最后扯到人,扯到孩子。这一切,在她们的眼里,一切顺利的,都是美好的。到中午时分,才从阳光房里走出来。母亲从未邀请吃饭的,母亲说请吃饭都是白说的。阿三的娘子,屋里总有留下一碗不吃就又要浪费的饭,因此母亲必须让她回去的。
我听着就想笑,这是不吃饭的理由,很完美。而到下午,也就在母亲午休后的一两点钟。来阳光房的人就会有三四位,与母亲同辈的人,比母亲小一辈的人,都是女人。在阳光里,说的都是她们的美好的过往,挑担时肩胛蜕皮的尴尬,种菜是筛选菜种的犹豫,脱粒时夜晚灯光的亮堂。没有高贵,没有卑微。既相互提示,又相互补充,不断地完善着各自的故事,也完善着各自的人生。时间很快到了四点多钟,有人提议差不多了,明天再来,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我问母亲,如果太阳不出来,落雨的天气呢?
太阳不出来,是一点也不影响的。下雨是撑着伞过来的。母亲说了一个体会,大家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就是阳光不出来,也是暖的。我听完这话,就怔住了。这是母亲说的话吗?这是双关语。母亲没有读过书,没有上过中文系,哪里来的修辞句子。自此我明白,最好的修辞就是生活,生活是最好的修辞。更让我惊异的是,母亲还说,日头,不出来时,我们这里也有阳光的,所以也是暖的。我感觉母亲是语言大师,这是连读中文系的我也说不出的句子,生活在这个美好时段的母亲却能脱口而出。我相信:美好的生活才会创造出美好的句子。
晚上吃饭,我想隆重表扬一下小妹,强调一下这阳光房装得好。小姊妹却告诉我已经和即将要发生的几件事情,来阳光房的人,某某家也已经装了阳光房,某某人家准备这几天也要装阳光房了,今后你回来,村上都是阳光房了。
一屋的阳光,不过是太阳光射入玻璃而集聚导致的气温升高过程,却有如此巨大的效能与感召。我相信小妹始料未及。
回南桥时,我还在琢磨:这是阳光创造的景象,还是阳光房创造的景象,还是阳光房里的人创造的景象,我感觉是无法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