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朵交织的海浪花
□甘建华
生活中,常有文人相“亲”的风景,温暖着我们的视野。在我熟悉的师长和朋友当中,李伦新和丁锡满二老间真挚、高洁的文友谊、兄弟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曾在上海当过区长、区委书记和市文联党组书记的李伦新,还是一位酷爱写作,在散文、杂文、长篇小说诸领域颇有建树的知名作家。新中国成立之初,年轻而意气风发的他,满腔热忱投身于祖国建设,却因文惹祸,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坎坷、苦难人生。盼得云开日出后,受到的不公正对待终于结束,从遥远异乡重回上海工作后,他上班之余重拾旧爱,在文学写作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时,遇到了慧眼识珠的丁锡满。这是上世纪的70年代末,他俩一个是写作园地里的默默耕耘者,一个是解放日报颇有影响的编辑。
缘分这东西,除了机缘,便是人与人之间心灵的契合。当时,国家刚走出特殊历史时期,社会设施方面欠“债”多多。下雨天,李伦新走进南市的一个图书馆,发现这地方设施破旧,多处漏水,既影响读者看书,又造成了书籍的损坏。百业方兴的年代,人人懂得了知识就是力量,读书成风,再穷再难,也不能苦了读书人啊!李伦新心里放不下此事,随即做了一番调研,写成一篇纪实带呼吁的批评稿件,直送《解放日报》!稿件到了丁锡满手里,他像捏了一只烫手山芋,但又觉得这是作者那颗情系苍生的滚烫的心啊!稍作处理,丁锡满毅然签发了这篇批评稿件,登出后引起反响,触动相关部门采取了修缮措施。
丁锡满的理解和担当,令李伦新暗自佩服。其实,他对丁锡满早年就有较深的印象。60年代,丁锡满的国际讽刺诗配以张乐平的漫画,成为《解放日报》的品牌栏目,颇具影响,李伦新每每见到,都要细读玩味。通过这次批评稿的事,丁锡满与李伦新增加了联系和交流,一来二往,两人成为了意气相投,志趣相同的朋友。
话说李伦新重回上海工作后,曾在南市区政府文化科工作,兼任人民滑稽剧团党支部副书记。有天他接待了一位来自安徽“小三线”工厂的陌生来访者,交谈中得知,那里有许多响应毛主席号召,为了战备需要,从上海迁徙到遥远山区建厂、工作的上海人,盼望着能在那里看到家乡的戏曲。不久,老李促成了滑稽剧团赴皖南山区的慰问演出之行,丁锡满兴致勃勃随队采访,与李伦新一个锅里抡马勺,一间屋里睡觉。很快,《解放日报》刊发了一篇题为《把笑声洒满山谷》的通讯,署名丁锡满、李伦新,通篇文采飞扬,充满人文关怀,标题尤其欢快、形象和大气,充满诗意。
“标题是老丁起的”,李伦新眼镜玻璃后的双眼放射光彩,“他可是个诗人哟!”
李伦新与丁锡满相互欣赏,在往日的交往中留下了太多的记忆。
他俩是君子之交,不沾酒肉声色,多的是聊时事、谈文化、品人生,一聊就上瘾,常常刹不住车。只要有机会一同外出,他们会在灯下闲聊到半夜,丁锡满回到自己房间后,依旧不睡,喜欢就着交谈产生的灵感,奋笔疾书,第二天笃定拿出一篇好文章来!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和毅力,一直保持到他沉疴不治的晚年!
李伦新每每提起这些,除了夸赞,还包含着对老友“不爱惜生命”的深深抱怨和痛惜!然而,在痴情于文化,酷爱写作上,李伦新自身又何曾不是如此!,他与老丁,在这方面其实是“一只坯子”,半斤八两!
在他俩的人生道路上,除了李伦新经历了更多的曲折与苦难,两人在志趣爱好和仕途上有着许多类同之处。老丁的职业生涯同样多姿多彩,担任过《解放日报》编辑、文艺部副主任、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化局局长、《解放日报》总编辑等职。此外,还曾是上海市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上海炎黄文化研究会执行副会长和上海楹联学会会长。繁忙的工作之余,他还是才华横溢、云霞满纸的知名诗人、散文家和评论家。他与李伦新同年出生,年轻时一样风华正茂,中年后一样担当较多的社会责任,晚年后一样沉疴在身,但依然都是“爬起格子”来不要命!
李伦新如今早已到了耄耋之年,却仍没有“搁笔”的意思,动不动还走火入魔般,老爱人喊吃饭听不见,钻在“格子”里出不来,惹烦了还抱怨打断了思路!为此,丁锡满生前常为“弟妹”抱不平的。
作为上海文化界的老领导,圈内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们无愧是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志同道合的建设者,上海文坛惺惺相惜的两知音,海派文化大潮中,两朵如影随形的海浪花。
退休后,丁锡满和李伦新在较长时间内分别忙于上海的炎黄文化、海派文化研究工作,相互支持、合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优秀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资源的挖掘、保护与弘扬方面,合力做了大量开拓性、奠基性的工作。
他们长期工作、生活在上海,上海需要他们,也成就了他们,他们与上海血肉相连,对城区和社区充满了情感,对地方文化事业尤其上心。他们常常结伴而行,脚步踏遍了上海市所有区县和数不清的社区,哪里有需要,他们的身影往往就会出现在哪里,热心参与、指导基层文化工作。
在丁锡满、李伦新居住的长宁区,他们曾是图书馆不挂名的顾问,社区文化经常性的牵头人或参与者。闻名遐迩,受到中宣部肯定的周家桥会所群众文化,他们一起参与了策划、组织与活动;新华社区“法华镇历史文化”的发掘中有他们的思路和建议;新泾镇虞姬墩民间文化挖掘研讨中有他们的想法和见地……长宁人提起他们,常习惯性地将他们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上世纪90年代,上海各地兴办起区县报,最多时达到18家。退休后的丁锡满和李伦新,成为区县报顾问团的成立发起人和成员,以丰富的经验,为区县报的运作,特别是副刊功能的发挥、作者群的建立和可读性的提高方面,提供指导与建议,并为每年好稿件好版面的评选工作费心出力。一起担任顾问十多年,他们礼贤下士,尽心尽力,在区县报的成长、发展中作出了很大贡献,也结交了众多朋友。
笔者在皖、苏等地工作时,从报刊上时而读到丁锡满、李伦新的文章。调回上海后,与他们同住在长宁区,因参加一些活动的缘故,与这二位大名鼎鼎的文化人逐渐熟识。当时他们已从领导岗位退休,但仍为文化事业奔波忙碌,且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包括对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写作爱好者也十分关心,给我的帮助是多方面的。作为一名“爬格”爱好者,我有幸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通讯、特写和随笔散文,听从他们的建议,收集汇编成书,并在他俩的安排下,由丁锡满和他们的朋友、著名报业巨擎丁法章老师,分别为我前两本书作了序。像我这样一个在写作方面才情不足、痴情有余的平庸之辈,能够在个人爱好方面取得一丁点进步,与师长、朋友的影响和经常性的鼓励、督促分不开。
有一次,区委宣传部派我筹划出一本宣传长宁区的《印象大虹桥》书。正值炎炎夏日,我邀李伦新、丁锡满讨教商聊出书一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茶馆或安静的场所,两位老领导毫不在乎,钻进我那辆停靠路边的桑塔纳采访车里,一边抹汗一边聊事情。出书计划和内容提纲出来后,他俩仔细斟酌,帮我邀请来二、三十位知名作家,分头采访写作。选题环节,作家们纷纷到场后,丁锡满、李伦新一直等候到别人都“对号入座”了,才领受了“剩余”的两篇采写任务。除了《印象大虹桥》,长宁区反映凝聚力工程的报告文学集《天地人心》一书,同样凝结着他们的心血。
除了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丁锡满、李伦新在长期的“共事”和了解中,结下了真纯而深厚的朋友情谊,恰如一对情同手足的亲兄弟。
丁锡满和老伴都是忙人,家里经常凉锅冷灶。有时,丁锡满在外面肚子咕咕叫了,就径直跑到李伦新家,不管饭烧没烧好,进门就喊肚子饿!
那一年,李伦新回南京江宁县湖熟镇老家省亲,丁锡满陪伴同行。李伦新给父母扫墓,丁锡满也要去。
“侬去做啥?”
“侬格娘不是我娘?”
他俩沿着难走的山路,翻过了山岗,到得父母坟前,李伦新磕完了头刚起身,只听扑通一声,丁锡满也双膝着地,连磕了三个头。
李伦新揉了揉眼睛。
又一年,丁锡满回老家浙江天台,探望病榻上的老母亲,李伦新陪伴同行。母子相拥时,母亲耳边响起了另一声亲热的“妈妈”,原来儿子还带回来一个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不久,丁母驾鹤西去,李伦新又陪伴丁锡满回家乡。新垒的坟前,他俩一起给老人家磕头。
公元2015年末,丁锡满因患直肠癌,躺在上海华东医院的病榻上。生命的气息,如窗外树叶上慢慢消失的白霜,从他插满管子的身体里渐渐散去。据丁锡满的“本家”、好友丁法章在纪念丁锡满的文章中写到,一次,李伦新来探望,见正在输液的老友已经睡着,很安详,便不忍心叫醒,默默地守在病榻旁,忆及多年来彼此肝胆相照、互相关爱的种种往事,李伦新不禁潸然泪下,不断轻声叨念:“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的日子里,李伦新的到来,带给丁锡满特别的喜悦,黯淡的双眼倏忽变得明亮,话语也多了一些。有一次,俞卓伟院长刚推开门,见状又轻轻合上房门,低声嘱咐护士长:“不要打扰他们。”
2015年12月24日晚,丁锡满驾鹤西去,到诗仙李太白的白玉堂上班去了。
炎黄文化研究会的追思会上,李伦新恪守着与老友之间的默契:诗文为魂,精神长在,笑看生死!他用《天堂里的笑声》作发言,用以排遣无尽的悲伤。他又忆起了皖南山区那洒满山谷的笑声,想起了老友神往白玉堂时的最后的幽默,想起……泪水终是流出来了,一滴,两滴,顷刻汇成了心中的汪洋。恍惚中,他觉得与老丁化作了海浪花,在滚滚波涛中如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