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丰碑
思想感情这东西,确实与人生经历分不开的。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离开了工厂,人生已经划过了一个大大的弧,但对工厂的那份情感,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薄。
对工厂的最初感知,含着朦胧的崇拜。儿时家住闵行,这块当年被誉为“上海卫星城”的热土上,雄踞着上海汽轮机厂、上海电机厂和上海重型机器厂等知名企业。在祖国解放不久的年月里,它们是国家建设所倚重的宝贝蛋,也是火红年代里,工人阶级大干社会主义的卓越平台。对于刚刚背上书包的小孩来说,这些工厂的名字如雷贯耳,而且和新中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第一台6千千瓦汽轮机等工业成就息息相关,甚至还与常来视察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上初中时,学校组织同学们到汽轮机厂学工,使我对工厂有了最初的印象。
真正与工厂结缘,是上山下乡后的第二个年头,从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上调,先后在安徽马鞍山和江苏常州的工厂里,度过了宝贵的青年时代。这期间,在生产一线滚打过,也呆过办公室,搞过文字和企业宣传。领略过铁水奔流金花飞舞,听惯了机声欢畅天车隆隆,而最熟悉最难忘却的,是工厂围墙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梦想追求、爱岗敬业、吃喝拉撒以及喜怒哀乐;他们油渍麻花的脸、肥大的工作服和笨重的翻毛皮鞋,还有经过生产车间的熏陶,仿佛从每一个汗毛孔里往外散发的那股子机油味。
工厂的经历,是留在心底的烙印。只要你曾为工厂的一员,那么,在你的脑海里,工厂永远是一个丰富而立体的概念。它们有兴衰存亡,有的历经沧桑活力依旧,有的在改革调整中关门打烊,或竞争失败惨遭淘汰。城市的躯体上,这里那里,留存着工厂的空壳或不易察觉的痕迹。然而,你心里的工厂,永远是那么鲜活有生气,总是有你值得自豪和回忆的地方,工厂情结融入你的生命和血脉,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
夜晚,不经意走过苏州河边的一处工厂遗址。清淡的路灯光,映照着装扮一新,用作了他途的老厂房。茂盛的青草,眼看要把马赛克路面覆盖。寂寞的花木与翠竹,向围墙外探头探脑。流经“厂区”的河道,倒映着一轮宁静的月亮。这里曾经是沸腾的工厂,所以便与我的心灵有了某种的联系,在我眼中既陌生又亲切。四下静悄悄,我仿佛听到了锤声叮当,机器欢唱,看见了人来车往,一派繁忙,还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机油味。来自遥远工厂的我,怀着凭吊的心情,遐想着这里曾有过的兴旺与喧闹。我还想,在这里上过班的人们,一定把生命中的很多东西留在了这里,如今,他们去了哪里,身在何方?
我知道,结束了工厂生涯的人们,有时还会像朝夕相处时那样,亲亲热热地聚一聚,聊一聊的。我还知道,不少工人下岗后,走向了人生更大的舞台。他们的工厂沉寂了、消亡了,但工厂赋予他们的勤劳美德、创造智慧与奉献精神,是他们用之不尽的人生财富。
每当我沿着长宁路,途经沪西周家桥时,在苏州河那个漂亮的弯弧旁,总要留心望一眼那座纺织女工的美丽群雕。她们是距今并不遥远的年代里,这里的国棉二十一厂,乃至整个上海纺织业数十万纺织工人的剪影。注视着她们,曾经作为城区媒体记者的我,想起在穿街走巷的采访中,在参与周家桥危棚简屋动迁改造的难忘日子里,遇到的许多从纺织厂下岗后,又朝朝暮暮忙碌在居民区里的居委好干部,想起新时期“织女”们编织美好新生活的动人故事。这些纺织工业优秀女儿的感人经历,使我对工人这个群体有了新的认识,而他们身上永不消失的正能量,又令人们对共和国千千万万的工厂肃然起敬。它们大多诞生和成长于一穷二白的贫瘠土壤,却创造着社会主义的家业和“中国制造”的世界奇迹,它们同时还是哺育中国工人阶级的摇篮。工厂里,有我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和子孙后代,有着我们民族的未来。不管它们是发展着,还是消亡了,它们都是我们心中永远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