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天
现在的春天不如过去的春天热闹了。前几年的春天,南桥的小区里还可以放放鞭炮,鞭炮噼哩啪啦地乱响,但总是喜庆的味道,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春天前我还是两头跑,一是向南去看看老母,一是向北去看看孙囡。回老家,看见老家的路上多了不少人,这些人都穿红戴绿,认识的不认识的,脸上都是笑眯眯,打个招呼又快又响,我就知道这是春天到来的缘故,算是一种春意。而在镇上小区里,发现停着的车子少了,车位空了许多,走动的人不多,有点冷清。听人说,少的那部分人各自去了乡下,主要是回故乡看爷娘。我想我也是,除夕、年夜饭、年初一,我到哪个地方去过这些日子,这几天也在思考之中。
小时候,过春节,能去地方少得可怜。特别想去镇上,摸摸裤袋,钱没有,亲戚家去,要经父母同意的,再说空手也是不合礼数的,所以就剩下一个愿望,希望有亲戚来我们家,管父母买得起还是买不起肉。买不起也不怕,村上已经分给我们十来条鱼了,最小的也是碗头鲫鱼,半斤重了。肉是猪肉,有十斤左右,一半让父母腌了咸肉,留下的部分放在碗橱里,省省地吃。用母亲的话来说,这肉是让亲戚吃的,是用来撑门面的,没有人来,自己多吃些青菜、菠菜、黄芽菜、咸菜不碍事,反正面孔上看不出吃了啥东西。
记忆中的春天,最开心的事情是饭可以不限量了,可以撑着吃。这个人就是怪,镬子里米饭越是少越是想多吃,越是多越是不想吃。饭如此,菜呢?父亲烧了一碗红烧肉,浓油赤酱,耀眼闪亮,端上了桌面,我们几个孩子一看眼睛就发绿,就差口水没有流,心里想啊呜一口吃一块。但是,看看父亲铁板一块的脸,看看母亲无可奈何的脸,我们就不敢提筷去夹肉。我到现在还记着,吃肉伸筷子,伸向大一点的肉,还是伸向小一点的肉,什么时候伸没有事,什么时候伸会遭父亲的筷子赶,父母可以一句话也别说的,我们都可以从他们的脸色,眼睛里看到情势的。我做了初中语文老师,教学生写文章,学生一直写爸爸对我说,妈妈对我说,我就告诉学生别这样写。我以为说话真的不需要嘴巴的,人的眼睛、手脚、动作、神情都是嘴巴,而且是更清楚、更有力,更能传递意思的嘴巴。
其实,所有的春天,父母都是极力想改善生活的。其他不说,父亲到海里的滩涂上去垦青蟹、钩蛏子、摸海鱼,到海里捕飞鸟便是很好的例证。母亲在叮嘱我们洗澡去污的时候,突然像变戏法一样给我们拿出了新衣、新棉鞋也是一个例证。有话说,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我们的日子还不是黄连树,但会作乐是事实。比如到仓库场捉麻雀,像少年闰土一样的那种捉法,还在仓库场捉迷藏,实在没有地方躲就躲在牛棚里、猪棚里,与牛猪在一起,不嫌臭。有时将柴垛挖个洞,躲在柴垛里的洞里。还要去河面踏冰,在冰上像削水漂一样扔瓦片、三角砖块,比赛谁扔得远。什么都去玩,玩到天黑,玩到一身水一身泥。母亲喊了几次吃饭了,我们假装没有听见,硬是把力气用光,到肚皮空落落了才回家。回家就像饿死鬼投胎,吃饭就像扫地,稀里哗啦,二三分钟就吃好。饭到这个时候吃就特别香。
春天让人想到的好处很多,最大的好处恐怕就是自由自在。平时我们的玩耍,心里是有时间定规的,因为要烧夜饭,要割猪草、羊草。只有到了春天,这些活儿父母包掉了,连喂猪也是,虽然父母要春播。我脑子里有一个观念,春天就是放假,就是不做家务事。我们几个孩子,想去县城,想看看县城是什么样子,县城里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特别是女孩子。说去就去,我们五六人,还带了一个同龄女孩去了县城。那天回来晚了,连公共汽车都没有了,只好跑步回家,到钱桥镇上已经半夜,我们跑不动了,靠在镇上商店的排门上打盹。我们的父母都来了,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照着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大人们要我们说出谁出花样的,意思是谁带头的。我们每个人都说是自己想出来的,我的父母知道自己儿子的那副德行,到了家里,母亲问我是不是我的主意,我没有还价。母亲罚我睡觉不给汤婆子。那一夜,钻进被窝是感觉钻进了冰库,但人实在跑累了,一躺就像只死猪不肯醒来。
春天日子,总要碰到几天下雪、落雨的日子,但我们照样有出有进,只顾着自己开心,早晨一身新衣服出门,神奇了得,回来时布眼子都看不出了,像是地洞里爬出来,跨进家门,衣裳一脱一扔,吵着让母亲换新衣新裤,嚷着要暖饭,余下的就想睡觉。有一天晚上,吃得咸了喝多了水,半夜想尿尿,下床看见客堂的灯还亮着,轻轻拉过门,看见母亲还在那里忙着。一个金黄的脚炉,脚炉盖是掀开的,能看见一丁点火星。母亲支着几根木条,那上面放着我的衣服,母亲捏了捏衣裳,将衣服翻过去翻过来。脚炉的旁边是我的棉鞋,母亲将鞋口对着脚炉,不多时,棉鞋就透出湿气的烟雾。这些都是我明天要穿要着的东西,我的眼睛有点酸,衣服一直干着,原来是母亲晚上烘干的。如今脚炉不在了,母亲唯一让我知道的事情是:那脚炉是母亲嫁到高家时带来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