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园泾
我家老屋后面,先前有一池塘,叫园泾。园,形容池塘的形状;泾,是家乡对小河的称谓。以此溯源,原来这园泾,原也是小河,是与外河相连的一截支流。后来支流两岸人家为来往方便,筑堤埧与外河阻隔,才形成池塘。但堤埧下部,依然有涵管藕断丝连地与外河通着。故园泾这池塘,不是真池塘,是疑似池塘。
疑似池塘兼容了河水的流动和池塘的平静,遂成了鱼虾避风的港湾,幸福的家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童年,便因这疑似池塘而生动活泼,妙趣横生。
不知道是不是园泾的条件太过优渥,先前园泾的鱼虾,似乎都有点傻。如今的鱼,即便是不上品的川条、鳑鲏之类,见了人影或稍有点动静,便蹿得老远。先前不是,先前见人影,反而会围聚过来,尤其淘米洗菜,会围聚在你周围,唼喋不休。这时,只要你用竹筛或篮子顺势一捞,便会活蹦乱跳地捞起许多;倘若把米箩在水里多浸一会,手指般粗的虾,都会往里跳。只是这类鱼虾,如今虽都冠以“绿色食品”的名称而身价百倍,当年乡间,是不待见的,抓了也是鸡鸭的饲料。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青、草、鲢、鳙称“四大家族”,是家鱼。野鱼则有鳜、鲈、鲫、鳊等等。只是园泾的家鱼,都是通过涵管从外河逃逸入内的,没有“绿卡”,故视同野鱼。但不论家鱼野鱼,园泾周边人家约定俗成,平时是不捕的。只有到了年关,各家各户一起张网集体捕捞,把平时隐约可见的鱼,一起捕捞上来。那时节,人欢鱼跃 ,是童年历久不忘的欢乐时光。
野鱼中,乌鳢鱼是入另册的。乌鳢鱼也称黑鱼,通体乌黑,是一种性情凶猛以食鱼为生的鱼类。园泾如潜入黑鱼,不仅小鱼小虾遭殃,数量锐減,大鱼也会燥动不安,生长不好。故剿灭黑鱼,从来是园泾的大事。但黑鱼狡猾,长期匍伏水底生活,平时看不见,只有到了立夏前后,水面有了“黑鱼渦”的时候,才会“偶尔露峥嵘”。
“黑鱼渦”是黑鱼产卵后孵化的小黑鱼群。因为刚孵化出来,小,还不能捕食鱼虾,只能抱团游弋于水草丛中,以觅食浮游生物为生。世间生物,大凡生性凶猛的,对幼仔的保护则必定是慈厚的。由黑鱼幼仔组成的“黑鱼渦”在水草间游弋的时候,水底下便一定有老黑鱼如影随形跟踪,一旦“黑鱼渦”受侵袭,老黑鱼便会奋不顾身跃上水面以驱赶。这时你若手持鱼叉,一叉下去,便能致黑鱼斃命。只是这“偶尔露峥嵘”的机会稍纵即逝,非眼疾手快的高手,难以奏效。有一年,我在水草丛中也发现了“黑鱼渦”,便手持鱼叉躲在树丛中屏声静气等待,本想创造奇迹给人惊喜,不想时间一长,竟在树丛中睡着了,让大人前前后后一阵好找,成为园泾捕鱼史上一则花絮佳话。
野鱼中,塘鱧鱼是人见人爱的。塘鱧鱼有乌鳢鱼相似的体貌,习性也相差不多,只是个头比乌鳢鱼小许多,“一虎口”算是大的了,故对其它鱼类的威胁危害不大。
捕捉塘鳢鱼最好的季节是四月份。这时候,油菜花开了,大地一片金黄,经过一个冬天休养生息的塘鳢鱼肥硕壮实,开始寻找配偶繁殖。塘鳢鱼本来就没有乌鳢鱼的城府,繁殖期间,痴情婚恋更是有点呆萌傻乎乎。这时,你不用鱼钩随便掛个鱼饵,也能把它钓上来;倘若你用两片瓦片合起来放在水底替它做个窝,它会当作婚房往里钻;至于产了卵,它会整天守候一旁,这时你若用手去触摸,它会咬住你手指离了水面也不松口……这时期捕捉的塘鳢鱼,有个诗意的名字,叫“菜花塘鳢”。
“菜花塘鳢”肉质嫩白细腻,无论清蒸红烧都十分鲜美。蜜汁塘鳢,还是旧时家乡高档筵席中必备的菜品;更有美食天堂苏州,有一道名菜叫“雪菜豆瓣汤”,雪菜绿,豆瓣白,汤汁清,鲜美无比。原来,这“豆瓣”,实非真豆瓣,竟是“菜花塘鳢”腮帮上的两片形似豆瓣的肉。据说宋庆龄招待外宾,用过这道菜。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当年游览苏州,也为这道菜击节赞叹。
1962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离开了童年的园泾。童年的园泾,成了回忆,成了时时袭上心头的乡愁。
进入新世纪,大约2009年,原偏于城市一隅的园泾,连同它藕断丝连的外河,统统被填埋,建了住宅小区。住宅小区名“柳湖景庭”,先前园泾的位置,正是“柳湖景庭”的中心广场。
我先以为同一些称为 “巴黎春天”、“加州阳光”的楼盘一样,“柳湖景庭”也是个虚拟的名称,因为老家及周边没有湖。然而,有老乡大惊小怪地提醒:“啊呀!你怎么也忘了呢,园泾不就是湖呀!”我如梦方醒:园泾的确是湖,《辞海》对湖的定义:积水的大泊,而没有量化“大泊”的大小。更有,小时候我贪婪捕鱼捉虾,竟忽略了园泾的柳和“柳湖”的景象。园泾就是柳湖呀——微风吹拂,柳枝撩拨着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因为老屋的缘故,我在“柳胡景庭”分到了一套动迁房。我选择了中心广场旁的高层,从阳台可以俯瞰整个中心广场。带孩子回老家的时候,我常常会对着中心广场,讲园泾的故事:“黑鱼渦”、“菜花塘鳢”以及年关人欢鱼跃的欢乐时光......但对着没有湖没有柳的中心广场,孩子多半没有兴趣。只有我,可从端坐阳台,半天半天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