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一次道歉
1994年春,著名画家戴明德赠我一幅他创作的巴老画像,我想:巴老与老友都已垂暮之年,少有走动,能让他们在画上补白以此“相聚”这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啊。我首先想到的是柯灵。于是,我来到柯灵家,柯灵听我说完来意后说:“画留下,词让我想好再题”。
没过几天,柯灵夫人陈国容让我去她家。一见面,柯灵笑吟吟地说,你要的词写好了。我展卷见他在梅花宣纸上作七绝一首:“文格晶莹气亦清,渊渊掷地作金声。不须刻意媚时俗,自出新载论古今。”我从诗中吟出他对巴老抱病完成《随想录》的钦佩之情,在全书150篇“随想”中给柯灵印象最深的要数《遵命文学》一文,文中不仅看到巴老抖落三十年前撰文批评《不夜城》的旧事进行了反省,而且再一次白纸黑字向他道歉……
1956年,柯灵创作了电影剧本《不夜城》,这本子反映当时对民族工业改造政策的正确性。不久,便开始拍电影(由汤晓丹导演、孙道临、林彬主演)。
1964年,毛泽东有关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下达后,便在全国大张旗鼓地掀起对“毒草”电影进行批判的热潮。于是,对《北国江南》、《抓壮丁》、《逆风千里》、《早春二月》等电影进行批判的文章连篇累牍见诸报端。作为批判人、时任市文联和作协主席的巴金被选上了。指明他写批判柯灵的《不夜城》,他知道《不夜城》剧本是统战部和文化部交给柯灵的任务,也知道,剧本写好后,不仅电影局领导看过,统战部、文化部领导也看过,文化部还曾提名推荐为优秀剧本创作奖的候选剧目。怎么说批判就批判了呢?巴金百思不得其解。
巴金心想,此事能拖则拖。过了一段时间,他打电话给作协党组书记叶以群,告诉说自己实在写不出来。叶以群也是接受了上面的旨意,他也感到左右为难。在电话里,巴金甚至感觉他似乎有些害怕。最后,叶以群只得说出这是市委宣传部交办的任务。当时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是后来权重一时的张春桥。
就这样,巴金无奈地写了篇应付差事的文章。动笔前,他与叶以群有约在先,文中不点柯灵之名。此时,巴金接到赴越南体验生活的任务。他也想赶紧摆脱眼下这批判的潮头。在赴京前,总感到有事未了,思考再三,巴金觉得还是应当上柯灵家去一趟,告诉此事。一天夜晚,巴金由夫人萧珊陪伴来到柯灵家。因为《不夜城》的缘故,柯灵家已是门可罗雀。巴金的到来,柯灵感到十分高兴。此时,巴金当着柯灵面作了些解释。当时的心情他在《遵命文学》文中表述得再清楚不过的了:“上飞机前夕我还和萧珊同去柯灵家向他说明我写了批评《不夜城》的文章,但并未提编剧的名字。此外,我什么也没讲,因为我相当狼狈,讲不出道歉的话,可是心里却有歉意”。柯灵始终没把此事往心里去。后在文章中披露他当时心态:“我没有向他(巴金)披沥我隐秘的心情,我是多么希望宅心敦厚而又了解我的朋友来参加口诛笔伐,因为他们绝不会对我无中生有,入人于罪。”
三个月后,从越南回国的巴金知道批评文章已发表,《不夜城》也被定为“大毒草”。过后,他还了解到事先布置写批判文章的另一位作家交了“白卷”。听了,很是后悔。
随时间推移,到了“文革”,巴金也成了“黑作家”,那篇批判《不夜城》的文章也被冠以“假批判,真包庇”的罪名。给巴金布置写文章的叶以群在“文革”开始不久,遭受迫害,跳楼自尽。
柯灵与巴金的关系也未因批判文章受任何影响,在巴金画像上的赋诗吟咏的字里行间足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