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与竹
安之在竹刻界大名鼎鼎,在竹刻藏家心目中更如一尊神。安之就是张伟忠。嘉定竹刻独领风骚,已持续三百多年,出过不少大师名家,安之前无古人,难有来者。倘使说他是当代中青年竹刻家里最杰出的一人,定有许多人不服帖,安之自己也总是谦称只不过是个吃粥的竹人,在竹子上刻东西的人。但我坚持认为,他已经不属于嘉定,是近一两百年里可与“三松”等古人平等对话的三五个中国竹人之一。我说的不算,学术界和收藏界说了算。如果说,安之是竹人里最爱竹的一个,我想,这句话大概不会有人反对。
竹人与竹,关系当然亲密无间。但未见有如安之那样爱竹的。不只是爱,还有无比的尊重。我说,安之刻竹,每个点、线、面,花草、鸟虫、树石、人物与文字,都像是从竹子里长出来的,仿佛吹一口气,就活动起来。只有与竹子心心相通的人,才能鬼匠神工,刻出如此美妙、自然的境界。在竹子上呈现心之所想、手之所刻的字画,手随心想,呼之欲出,不仅需要通晓竹子的质地、纹理等物理属性,更需要熟谙竹子的性情、脾气,竹子与竹子的个性是不相同的。在安之心里,竹子与人类一样,有的可取,有的不可取,有的只能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有的可以做朋友,有的只是酒肉朋友,有的终生不渝,有的需经时间的考验。
安之看竹,胸有成竹,一望而知。他看中之前,竹子只有自然的生命,是植物,他看中之后,就有了艺术的生命,是艺术品。一个深夜,我俩喝酒,他抚摸一片竹子,深情、细腻,目光里满是柔情,过了一会,感叹道:这片竹跟我已经廿几年,不舍得刻,它如此精美,本身就是最简洁、大美的艺术品,刻反而是破坏、亵渎。
竹子和人一样,还有性别。一次,在山里,安之指着一棵竹子说,这是雌竹。又指了指附近一丛竹,说那里必有一棵雄竹。有性别,就会有情感,竹与竹有相守。安之与竹,相识、相知,亦相守。守到一定时候,以心交心,手起刀落,用他的情感和艺术,赋予竹子新的生命。竹子就长出了安之的模样、气质、风格。
一个刻竹的人,怎么可以自己不采竹,怎么可以用别人采来的竹子呢?他这样说。我听出来的意思,一个不采竹的刻竹人,是不够格的。但是,踏遍青山,看竹、采竹的艰难困苦,远远超过坐在屋里刻竹,能够吃得此苦辛的竹人,也就独此一人了吧?
刻竹,从相竹开始。因为一件竹刻的艺术生命,依附于竹子的生命和完美。一棵竹子,是不是刻刀下的可造之材,实在太重要了。伯乐相马,安之相竹。相竹,就是竹人的相亲。
他每年冬天奔波四方,翻山越岭,往往是过年时节,大年夜、春节还在山里相竹。有时走几座大山,竟无一棵看得中。边走边看,不觉几十上百里,在深山老林,遇到大雪纷飞、风雨交加,还有风险。他练成了非凡的野外记性,看中的竹子默记于心,开过年,逐一去采伐、运输,也是一阵劳作。然后,经自然的、技术的处理、筛选,大有秘诀学问,又是一番辛勤。再便是漫长的等待,等竹子修性养身,五年、十年,十五、廿年,方始取刻。
好友吴斌回忆昔年随安之采竹,车入深山,一去旬月,餐风宿露,“吃尽苦头”。有个知己,看到安之爱竹,且受苦,包了一片山地,供他种竹。他是该有自己的竹林。
一片竹子,从第一眼相看,到采、运、理、贮、刻,从时光里脱颍而为刻品,安之守望十廿年。如育儿女,似守伴侣。天下竹人安有如此挚爱之心?
我跟他的粉丝开玩笑,休问安之刻价几何,一片素竹,已是无价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