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大学毕业五十周年了，同学相约回校看看，聚聚，大家乐见其成。生活像一条河，永不歇息汩汩地流淌，流过那山，流过那桥……流水也许没有给人留下印记，但激起的浪花，有时永驻难忘。

我读的这个大学，叫天津大学，先前叫北洋大学，历史上，学生运动小有点名气。一九六六年，我们四年级，当时提倡知识分子为工农兵服务，大家认为四年级已经是知识分子了，应该为工农兵服务了。我们学的是建筑专业，会画画，能设计，于是，有同学联系了河北遵化建明人民公社王国藩书记，要发挥我们的专长，帮助他们搞当时称为阶级教育的展览。

河北遵化建明公社王国藩书记是大寨大队陈永贵之前的全国最著名的农业劳动模范，曾受到毛主席十次接见。其三条驴腿办穷棒子社的故事，曾编入小学课本而家喻户晓。

说来凑巧，那天我们到达建明公社的时候，却逢周总理陈毅外长陪同阿尔巴尼亚部长会议主席谢胡、副主席卡博视察建明公社离开不久，王书记便在接待总理的公社饭堂接待我们：小米稀饭、玉米面饼子、炖豆腐、拌菠菜、摊鸡蛋……都是当地农家饭食。王书记说：“同学们对不住了，本来我们在唐山地委请了厨子，但周总理不允许，一定要同老百姓一样……”一听说我们吃同周总理一样的饭食，大家欢呼起来，纷纷向书记打听：周总理他们吃的怎样？农家的饭食喜欢吗？王书记说：“周总理可喜欢哩！谈笑风生，吃了一个大饼子，吃的很香！只是，陈毅只吃了半个，周总理还把陈老总掰下的半个也吃了呢……”

王书记谈得正在兴头上，有心细的女同学发现，在一旁的妇女主任却转过身去，似乎在抹泪。于是上前问：“主任怎么啦？”妇女主任回过神来，擦着眼角的泪，说：“我们没经验，心太直，饼子做得真的同老百姓的一般大。”

她说总理走后，她心总揪着，她心疼总理……

她说晚霞是太阳对白云的褒奖

一九六四年，全国城乡开展俗称“四清”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校停课投入运动。我被分配到河北石家庄赵县大石桥人民公社，编入工作组。工作组是以机关、部队、地方干部三结合组成。大石桥，即赵州桥，蜚声中外，工作组干部配置层级很高，组长廖鲁言是当时的农业部部长，我所在小组组长是外贸部一位抗日女干部。

在当时，抗日干部已属老干部。完全颠覆我对老干部形象的印象是，这位女干部年轻、活泼、靓丽，爱说、爱笑、爱想象，完全没有干部的模样。他说她就是临县太行山里的放羊娃，放着羊参加革命当八路军交通员；她说她现在在外贸部管接待工作，穿旗袍，抹口红，出入机场宾馆，可“腐败”哩；她说她这次下乡本来没有她，是她缠着部长哭着闹着不吃饭要绝食才争取来的。

工作组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她样样在行。同别的干部不一样，田间休息的时候，她不管穿多么光鲜的衣服，总爱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琢磨天上的云彩。她说她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躺着放羊的女孩才没引起敌人的注意；她说她家穷得叮当没书念天上的云彩就是一本书：她说云彩像一群群羊、像一匹匹马、像太行山、像八路军……她喜欢看着云彩编故事。有一次，她一把把我拽下来，拉我同她一起躺着看，她说：“我又有了新的故事呢！”我说：“什么故事？”她说：“为什么只有到了傍晚，天上的云才会成为晚霞，而白天不会？”我无言以答。她咯咯咯地笑，笑着说：“那是白天太阳要考察你，好比人的一生，革命胜利后的日子还长呀，你若一生清白，到了晚年，太阳才会给你镶上金边，才会给你褒奖！”

学生参加“四清”，只是社会实践，不久，我们回校了。听说这位女干部，“四清”结束，如愿留在了地方。

众所周知的原因，如今很少有人愿把个人经历同“四清”扯到一起，但我愿，且很想念，想念这位曾经朝夕相处看云彩的女干部。如果她健在，也不过八十多岁。我做返校预案，在网上找她：赵县、石家庄、天津……一圈又一圈。跳出了很多与她同名同姓的名人名家，遗憾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