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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的浊泪

来源:上海嘉定 发布时间:2017-03-07 14:00 浏览次数: 【字体:

阿爸的年轻形象定格在一张大照片上,身著长衫,发型对开,手持折扇,双目明亮,脸庞俊朗,真可以说是像唱戏人一样。 

1949年以前,阿爸最喜欢的服装就是长衫。可惜我没有机会看到。 

阿爸一生爱清洁,喜欢吃新鲜鱼类。这是当初日本化街区留下的习俗。当时三角地菜场有一百多家日式鱼店、小菜店、点心店、衣料店、木屐店,供应从长崎运来的新鲜蔬菜、鱼类等。中日混居,两国的文化和习俗互相渗透。阿爸就是在这时候开始讲究新鲜饮食和洗浴的。

我至今还记得夏天姆妈用的日本木屐,后跟高高的,鞋带夹在第二和第三个脚指头之间,上面绘有精致的花鸟漆画。这是阿爸当初在三角地日式商铺里买的。这些日本习俗和日用品漫不经心地遗留在弄堂的角角落落,弄堂由此增添了几丝难以触摸的异域风情。

最令我惊异的是,阿爸熏陶传承给我们的还有日式习俗。比如吃饭“用筷八忌”:1、舔筷——把筷子当手指一样舔。2、迷筷——手拿筷子在餐桌上四处寻找。3、移筷——动一个菜再动一个菜。4、扭筷——扭转筷子,用舌头舔筷上的饭粒。5、插筷——将筷子插在饭上。6、淘筷——将菜从中间淘开。7、跨筷——将筷子骑在碗碟上面。8、剔筷——将筷子当牙签用……从记事开始,为这八忌,我们不知道吃了阿爸多少“麻栗子”,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值得骄傲的是,我们家的孩子在饭桌上一个个都是绅士和淑女。很久以后,我在一本旅游书中发现,这用筷八忌竟是日本习俗。

这个弄堂里还居住着一个以前做过日本翻译的“汉奸”。这是“文革”时揭露出来的。据说这个“汉奸”在家里过的完全是日本式的生活。揭露出来以前,我看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老头,夹着公文包在弄堂里进进出出。大字报贴出来后,我就发现他确实像个“坏人”,头发老是抹得光溜溜的,皮鞋也是靴子式的,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这个“汉奸”翻译后来跳楼自杀了。这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睡着的我迷糊中听到后弄堂“嘭”的一声巨响,天亮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从这以后阿爸就再也不敢提过去租界时代的故事了。

但是阿爸在租界时期养成了每天汏浴的习惯。他经常去的浴室是天潼路的清华浴室。阿爸临终前还坚持去医院浴室冲了一把,第二天就不行了。医生说是冲淋着了凉,导致疾病恶化。因此可以说阿爸是死因是汏浴。阿爸过世时,我不在身边。据说当医生宣告死亡的时候,已经停止呼吸的阿爸,眼角竟渗出一颗大大的浊泪。在我的印象中,阿爸是从来不流泪的。

退休后的阿爸有两个活动场所。一是三角地,一是外滩。阿爸早上先去三角地买小菜,接着提着小菜篮就大踏步地赶到外滩去练身体,如此来来往往,不厌其烦。阿爸练的是十八法。这时候阿爸已经非常慈祥,非常随和了。

最早的时候外滩和三角地是遥遥相对的,中间隔着一条蜿蜒的苏州河,一派田园风光。随着一栋栋民居的兴起,外滩渐渐地成了三角地的背景,有了距离。三角地的人听到外滩是很亲切的。假如离家外出谋生,他们要到外滩去拍照留念。他们会指着照片上的外白渡桥对朋友说:过桥就是阿拉三角地。站在外滩拍照,对外地人来说是游览大上海,对三角地的人来说却是一种居家的感觉。当初外滩最霸道的建筑是上海大厦,它雄立在外白渡桥的桥堍,俯视着外滩有名的万国建筑群。但是三角地的人看上海大厦是很亲切的。上世纪60年代的上海大厦门户紧闭,很神秘。大厦下面空旷无人,穿堂风一阵接一阵,夏夜是人们乘风凉的风水宝地。三角地的人在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就要去抢位置了。有一次阿爸带着我们在大厦下面乘风凉,说起里面的商场、酒吧、舞厅,竟然如数家珍。原来有一年大厦的钥匙弄丢了,是阿爸一个楼面、一个楼面地跑,开锁配钥匙,大显神威。

有一次拍全家照,阿爸坚持要到外白渡桥,桥堍旁有一家很小很精致的照相馆,据说都是名人光顾的。待家人都站好后,摄影师举着橡皮快门,打量着阿爸身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有孩子的孩子,说老师傅你好福气呀。 

阿爸去世十年以后,有一天我回家看望母亲,突然有陌生人敲门,说是从老远的地方寻来,打听峨嵋路“小铜匠”,说是家里的钥匙丢了,进不去,找了很多人都打不开。来人走后。姆妈嘀咕着说:“碰到赤佬了!”姆妈又说日本赤佬也来寻过老头子,是以前在这里开鱼行的,他到中国来旅游,顺便来看看当年的老顾客。“老头子到阴间去吃他的鱼了。”姆妈依旧保留着她年轻时的幽默。

阿爸故世后,仍有人满怀希望地从老远地方寻来。我恍然明白,原来有一些东西,虽然普通却是不会死的。比如一个人的手艺。 

阿爸一生都没有实现年轻时候发财的梦想。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虹口三角地,没有离开这条峨嵋路,这个弄堂。他当初一身长衫独自来到虹口,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一身简单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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