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问苏格拉底是否应该结婚，回曰：“不论怎么做，你都会后悔。”——玩味再三，意犹未尽，睿智如苏格拉底尚且有欲语而休的尴尬，平凡平庸的我们呢？

哲人终究是哲人，尽管尼采把苏格拉底悍妻赞帕替高压管制下的家比喻成地狱，苏格拉底还是从未数落过妻子，甚至当妻子把一桶水浇到他脑袋上时也不过淡淡地自嘲：“我知道，赞替帕发过雷霆之后，早晚是要下一场大雨的。”

我辈既没有哲人之豁达幽默，遭遇尴尬，唯有“断肠”之牢骚了。

这几日餐厅泔脚桶里的残羹冷炙暴增，不论老少，女士们一概偏爱蔬菜，男士们有意疏远油腻，连一向宣扬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阿沈也倒了大半饭菜，说是血糖偏高不宜多食，原因不言而喻:前个星期体检，单位里居然人人都查出三分病来，女士们惹上小叶增生、子宫肌瘤，男士们携手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体检后的一个星期内已有三人请假做手术，另有若干人等正在手术预约中。学校不比他处，一个螺丝一个卯，一人离岗多人代课，数人同时请假的结果是多米诺骨牌效应般的连锁反应。于是，因着唇亡齿寒，这课便代得颇有些恓惶，因为代课者自己也是朝不保夕的亚健康状态。

午休时闲聊，同事们不约而同地说起那鸡肋般的体检制度。老早不兴体检，木知木觉啥也不晓得反而活得自在安逸，而今年年体检，年年冒出些小毛小病叫人焚心似火。心理学上说焦虑是一种病态，不利于健康，早知如此，不如不体检，谁知道那些囊肿增生之类的东西究竟有必要的切除么？有人振振有词：一些西方医学家发现，七八十岁老死的尸体中大多有癌肿，不化疗不开刀可以带癌生存相安无事，大动干戈打破平衡反倒唤醒癌细胞疯长；也有人引经据典力证早发现早治疗，晚发现见阎王。一时之间，种种葵花宝典众芳喧妍百家争鸣，总而言之，体现领导关怀的体检制度让人两难，体检了后悔，不体检后怕，少吃所有可能沾染了毒素的食品才是公认不讳的真理。

我对于体检原是敬而远之的，怕没病瞎折腾，怕有病没检出，属于“不论怎么做，你都会后悔”的那一类。十年前我就检查出多种女人们爱生的慢性病，只是我认定了既是慢性便不须急，那年医生开的种种有备无患的药一粒未吃最终全扔了，后来嫌麻烦索性躲避体检——怕了那种似牲口一般地任人拨弄。但是口腹之欲却万万不能怠慢，天生我舌尝百味，饮食上依旧顽固地百无禁忌。直至今年，拗不过同事们人到中年的黄色警告，也想了解所谓的慢性病们如今的状况，终于下决心作一回牲口去。结果体检报告竟与十年前类似，种种威胁一个不漏，那些原本触目惊心的结石增生之类历经十年风霜居然乖乖维持原样，医师结论：忽略不计，注意随访！这回竟然连药也不必配了。呵，真是应了“病欺人来人欺病”的老话，看来懒人有懒福呐。

这回体检不后悔，然而这不足以抵消我别的种种后悔。比如，女儿今年进了一个补习班，数千学费再加其他杂七杂八，每学期消费足足近万，但是令人后悔的不是孔方兄而是学校里过重的学习负担。当初有朋友力阻补习，说是所谓的高质量其实是以题海战术偷换了孩子们的健康，而自私的我们只想着如何克尽父母的光辉职责固执地将她往明知的火坑里送，如今悔之晚矣。然而不去补习恐怕也难免后悔，据说这里云集着最负责的教师和最优秀的学生，一提起孩子在某某学校，别人艳羡的神色也分明在暗示我：不进此校，追悔莫及。

再如，那天逛街被一双细细的达芙妮高跟鞋吸引，五百块呢，不买吧，一见钟情的惊喜难以割舍，买了吧，上下班步行的我穿着肯定硌脚，买还是不买？都后悔吧？

又想起苏格拉底了，可以选择逃生，他却宁愿赴死：“我走向死，而你们走向生，到底谁的命运更好，只有神灵知道。”

得失莫知左右为难的事还真数不胜数。东拉西扯半天，其实最想说的是：认识你，惊艳，真后悔；错过你，怅惘，更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