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看花
我是个老土、阿乡。在上海待了四分之一世纪了,仍然以为皮鞋没有布鞋舒服,高楼没有茅屋自在。总夸赞在乡下打个喷嚏,口也不用去掩,顺风送出十里,好不痛快煞人!
太太曾想改造我,道理讲了一大套,苦口婆心。到头来,连一口乡下人的语音也未曾让我改了多少。有时,我甚至还要堂而皇之抠抠香港脚。她也就只好知难而退,浩叹“夫”子不可教也。
我也知道确有些毛病,该改的努力去改。比如,脚是只在家中抠的,因为这关系到文明不文明的大问题。但有些与文明无涉。比如,我就爱听乡音,感到怎么听怎么美。弄到后来,三月不闻,便茶饭无心,不思肉味。这种爱好,我以为只关联到审美,而审美是可以 有个性的,哪怕这种阿乡审美也不妨坚持不改。
我的阿乡审美,最典型的,莫过于对花的欣赏了。一般说来,花是指公园里的那些牡丹、芍药、玫瑰、腊梅、迎春什么的。这些花不但招蜂引蝶,也惹得俊男倩女们纷纷作出各种表情拍照留影。即便是垂暮之人,也爱“临老入花丛”,不时徜徉观赏一番。然而,我总感 到,牡丹富贵气忒重,腊梅离人间太远。玫瑰倒有情味,但那情又往往暧昧。所以都不喜欢。我只喜欢——油菜花。
油菜花当然土得掉渣。但土有土的道理。我以为,油菜花的颜色就特好。不艳不素,不浓不淡,不雅不俗。金黄金黄的,黄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世有七色,七色中,黄是正色,且是中华民族的正色。黄帝、黄河、黄土地、黄皮肤,都是这个黄。因此油菜花在我眼里有历史感、民族感。看花尤如读史。而且,油菜花的黄还不带一丝杂色。纯,又是一种高境界!
黄颜色的花不仅一种,迎春花也黄。但油菜花不像迎春花一枝两枝的黄,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黄。油菜花可以称得上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立在田头,如同站在海边,海风吹,花浪涌,绚丽而又壮阔。四月的田野,油菜花改变了大地的颜色,组成了农村的背景。油菜花有一种“改天换地”的集体的力量、集体的美。
更可贵的是,油菜花似花而非花。严格地说,油菜花不是花。 群芳谱里没有她的倩影,众香国里不见她的芳踪。她是庄稼。她的 开花不为邀宠、不为卖俏、不为争春,而只为结籽榨油。如果说,榨油桶里绽出来的金黄金黄的油花也是花的话,那么,她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开一次油花!
油菜一辈子开了两次花,一次装点人间,一次滋养生活。试问,还有哪一种花能够如此?
于是,我有点搞不懂了,何以有史以来、有诗以来,不见文人骚客为油菜花留下一点墨迹?扇有桃花、亭有牡丹,却没有一出名系油菜花的千古名剧。也不知为什么,当今,许多地方热热闹闹选县花、市花、省花、国花,却从没有听说有人推荐过油菜花的。连候补的资格都没有。难道他们都是不吃油的?
说到吃油,又显出我的老土了。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生就的乡下人,生就的拗脾气,只要夫人不弃,就这么再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