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观看一部关于淞沪抗战的影视资料时，突然想起当年农村插队村里的阿炳，这个已被我遗忘的老头，从岁月的深处走出来，带给我深深的不安和愧疚。

70年初我走出校门，到市郊嘉定农村插队务农。受极左宣传的影响，我以为农村里全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一条长长的泥路引我村里报到。当天我就要求干活。队长说这些天男劳力在罱泥，你刚来干不了，去跟阿炳直河塘吧。队长回头叫了声阿炳，一个又黑又瘦的矮老头从他身后钻了出来。老头有点邋遢，表情委琐。队长说，你带新来的知青去直河塘，要带好他。老头哈着腰连连称是。我想人不可貌相，这是第一个带我的老农，应该尊敬。

我带上铁钯，跟他走上了田埂小道，我发现他的脚有点瘸。我主动了解村里的情况，他似乎不愿多说。走到一处河塘边，他也不说什么，自己筑起泥塘。活很简单，我照着干也会了。

当晚邻居串门，我说起在跟阿炳直河塘。邻居说，噢，阿炳，他是个老反。我问，老反是什么。邻居说，老反就是老反革命。我一惊，第一天怎么跟反革命学农活。邻居说，阿炳的农活在村里是数得上的。我问，他怎么成了反革命的。邻居说，老早时当过国民党军官，他老家好像在河南什么地方，到了村里以后没回去过，一个孤老头。

我全身绷紧；阶级斗争就在身边哪。

次日一早，忽听有人敲窗，一看是阿炳叫我去干活了。原来队长不来了，叫他直接带我上工。我又跟他去直河塘。

我知道他的底细，因此跟他不怎么说话。他的话却明显多了，主动跟我讲一些干农活的窍门，怎么在泥泞的路上不滑倒，喷洒农药怎样不中毒。我不怎么搭理他。

晚上我找到队长说，你没告诉我，阿炳是坏分子呵。队长说，噢，我忘记告诉你了，你提高点警惕就没事。这些天安排不过来，你再跟他干几天吧。

以后几天，老头的马脚渐渐显露出来了，他讲他当年的部队是国民革命军某军某团某营，军长师长是某某某某，陈年老事说得很顺溜，说明他在心里老想着这事。说实话，我对他的话不感兴趣，估计他至多是营级军官。我虽然是个小知青，心却很大。老头说溜了嘴，竟然说部队开到吴淞口，击沉了几艘日本军舰；还说他的腰部和腿部都受了伤；说什么他们不是老蒋的嫡系部队，老是受气，打仗却要冲在前面。据我所知，国民党嫡系军和杂牌军只是狗咬狗的矛盾。我想不反击不行了，便冷冷说，我可没听说过国民党抗过日。他便不吱声了。

阿炳以为我是新来的不知底细，想为他的反革命历史喊冤叫屈。我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时刻准备跟他作斗争。

后来队长派我去跟青壮劳力干活，我与阿炳见面少了。但是我暗中在关注他。他常常一个人掮着农具进出村子，一个人在田里干些修修补补的活儿。社员会他不参加，社员名册上也没见他的名字。村里男女老少都叫他阿炳，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他跟一般人没什么不一样，没人对他进行监督和训话，他有时对队长的农活安排提意见，对调皮的孩子也大声呵斥。阿炳把我作为老熟人，见到了扬扬手，路过我的窗口探头看看，有时还取笑我干农活的姿势。

我却始终不太搭理他。

阿炳的家极其简陋，在村外的竹林边。屋子低矮，门外摆放着柴火和用小缸改成炉灶，屋里被烟薰得漆黑，只有几件生活必需的家具。

我后来上大学了，经过思想解放运动，开阔了视野，特别是一场《血战台儿庄》的电影，给了我久久的震撼，一些历史的真相也渐渐澄显出来。我这才知道当年阿炳讲的击沉日舰的就是震惊世界的淞沪会战。那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大战役，日军在吴淞口参战敌舰达40多艘，日军登陆后，一场罗店争夺战被称为“血肉磨坊”。中国军队经过嘉定向西撤退，一路上日机轰炸，有的伤员走不了，就留在了村庄里。阿炳就是这样一个老兵，那是他一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章。

难怪他初次遇到我这个知青就讲这段经历，而无知的我却深深地误解了他。

我回到插队的村子，问起阿炳，人们说死了好多年了，没啥病，老死的。去世前两年，他的反革命分子帽子摘掉了。

一个孤老头，一生无声无息，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他真是一个应该得到尊重的老兵，对他，我是深怀愧疚。

记住他，老兵阿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