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保阿秋
深黄昏时分,队长来找我,说:“明天大队开‘四大员’会,你去。”我疑惑地看他。“四大员”是记工员、植保员、卫生员和仓(库)保(管)员,我是会计,去干什么呢?
队长显然看出了我的疑惑,轻声说:“你代阿秋去。”我哦了声点点头。队长又眨了下眼,让我不要看一旁的阿秋。我就故意看窗外。其实,队长说话不用那么轻,阿秋是哑巴,又是聋子,说得再响他也听不见。不过他人很灵,人们是否在说他,他一眼就能看出。
阿秋命很苦,他弟弟叫阿春,也是哑巴;连他娶的老婆,也是哑巴。哥俩对我倒不错,平时常来我屋里串门;大队部放电影,还总是坐在我旁边。我到乡下后,对哑语有兴趣,人家看电影时,不耐烦理哑巴,我却愿意比划手势,给他们解释些影片里的事。反正那些电影我都看过几遍,也不在乎错过什么。
这次不让阿秋去开会是对的,他既不能听报告,也不能发言讨论,去了反而招其他村“四大员”笑话。不过阿秋是大家正式选出来的仓保员,不让他去开会,我总觉得剥夺了他什么,心里有些不安。
其实这事瞒不了他。第二天,阿秋一看其他“三大员”出了村,就知道队长“做”了他。不过他认命。一整天,他照样在仓库忙。傍晚我一回村,就向队长汇报会议精神。这次会上有件事,对阿秋很不利:大队规定,今后仓保员要记账,还让我把新账本带了回来。队长一看账本就皱了眉:哑巴阿秋大字不识一个,进出库要他记明细账,这不是要他的命吗?队长想了一刻,才说:“上面有规定,我们也没办法。就叫阿秋交钥匙吧,隔天再选个人做‘仓保’”。
我们就进了仓库,准备做阿秋工作。队长装作检查,抓一把绿豆看看,又捻几粒稻谷嚼嚼,转了一圈,才招手把阿秋叫到跟前,让他把仓库钥匙交出来。阿秋一听,当场跳起来,不交。队长挥舞新账本,打着手势说:“你会写字吗?你会记账吗?你不会,就得把仓库钥匙交出来!”阿秋看那账本,目光恨恨的,两手舞舞扎扎,怎么也不肯交。队长急了,上前抢那钥匙。阿秋把钥匙藏到身后,步步后退,退到墙角时,突然哇地大喝一声,霍地从谷囤顶上抽出了一把菜刀!
我和队长都傻了眼,一时不敢近前。阿秋目露凶光,两腮咬得石硬。我轻声问队长怎么办,队长黑着脸,看着阿秋,久久不说一句话。
阿秋又聋又哑,但他这个仓保,确实是称职的。那把仓库钥匙,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把它整天吊在裤带上,荡啊荡的,走到哪里,就响到那里。那库门被他管得贼紧,有人贪小利多抓一把黄豆,他都不答应。有一次一个村民进库放栲栳,出门时见四周无人,飞快往套鞋里顺了两把芝麻。没想到,正好被阿秋落眼了。他当即哇哇叫起来,揪住那村民衣襟,非要他脱下套鞋,把芝麻倒出来不可。村民死不认账,两人就扭打起来。阿秋力气大,三腾两挪,就把那人摔倒在地,紧接着就把那只套鞋抢到手。事情到此还没结束,阿秋拿着套鞋,还奔到门外,哇哇大叫,让乡亲们来看。众人闻声赶来,他就把套鞋口朝下,让大家看那芝麻从鞋肚里慢慢泻出来……
仓库建了多年,确实还没哪个人,能像阿秋这样,把仓库管得这么严。他说不了话、听不了声,但他撕得下面子、发得了狠,而且,他还藏着一把菜刀!有人说他没心没肺,这是没心没肺吗?
队长朝我看了一眼,一努嘴,两人悄悄退了出去。看得出,这把菜刀是阿秋最后一着棋子。从历史经验看,他拿得出,就做得出。谁也保证不了,他这把刀不会砍下来。
后来,我村仓库就成了全大队唯一不设小帐的仓库。不过,直到十多年后人民公社散伙,我村仓库也没出任何纰漏。